当我们走进房间时,卢兆坡老先生非常开心地迎了上来,双手紧紧握住校友会秘书长、领队林润惠教授的手,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这是卢老毕业68年后母校师生对他的首次采访。卢老今年已经88岁,因为疾病的摧残走路颤颤巍巍,说话也不利索,但是精神很好,生活也还能自理,已实属不易。我们从护士房借来了几张椅子,架设好录像的相机,就开始了这次的访谈。
卢兆坡(左)
卢兆坡出生于1930年。1947年7月初中毕业后,考上广东省立广州高级工业技术学校(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的前身之一)读电机工程科。说起求学时光,卢老十分兴奋,给我们讲述了当时的读书经历。
卢老说,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时期,由于战乱,学校授课地点变换了三次:1947年入学试在市区大南路,上课时已迁到校本部——北郊三元里,1949年临近解放又与艺术专科学校一起迁到到光孝寺,解放初期又迁到小北原来的珠海大学校舍(现位于广州黄华路北端北较路附近)。三元里校舍位于北郊三元里村前,与白云机场的南端隔条广花公路(现机场路),学校对面是中德中学。校舍四面敞开,既没大门又没围墙,内设一间科学仪器厂,既是生产产品场所,又是学生实习的地方。厂里有一台德国柴油发电机,供全校的照明用电,学生享受公粮公费的待遇。
说到此处,卢老叹息道:当时条件艰苦,学生们只想着早点学成技术,早点参与科研工作,为祖国奉献。而由于时间过于久远,当时校园生活的细节和师生同学们的脸庞在卢老的记忆中早已斑驳模糊。
卢兆坡在仔细阅读学校的校友杂志
度过这样颠沛的求学时光后,卢兆坡于1950年提前毕业进入了广东模范纸厂(现广州造纸厂)工作。
卢兆坡老先生的回忆录这样写道:
“造纸是中国古代发明,公元105年,东汉宦官蔡伦革新西汉流传下来的造纸工艺,制出比西汉时好得多的‘蔡侯纸’。但由于墨守旧法,不会改革,就被西方国家迎头赶上,解放前广东的机制纸几乎全靠进口。陈济棠1929年3月起主粤,陈氏掌握广东军政大权后,为了增强税收,以维持军费开支,增强实力,以对付蒋介石的压力,提出建设新广东的口号,大办工业,发展广东经济,提倡种蔗,办糖厂,开矿,办西村士敏土厂(现时的广州水泥厂),获利甚丰。1932年决定从士敏土厂的盈利中提取1200万毫洋筹建广东模范纸厂(广州造纸厂的前身)采用华南最多的速生树种马尾松造纸,日产五十吨,采用瑞士卡士达厂造纸设备,捷克斯达厂动力设备,1936年安装,38年8月投产,同年10月,日军攻陷广州。把当时先进的设备全部劫往日本。抗战胜利后,1948年11月被劫设备获得归还。1949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1950年5月我们三十多名同学未考毕业试,提前两个月分配到广州造纸厂,一起来的同学,有土木电机化学机械专业,我安排在抄纸车间安装电机。当时在车间地下安装电缆,于该处长期工作,阳光不到,环境恶劣,蚊虫滋生,不久我得了恶性疟疾,病菌侵入大脑,不久便昏迷了,被送入中央医院(现在惠福路的省人民医院门诊部),在院中昏迷七天,住院一周,总算得救,出院后重新学走路,学说话,学写字,只是大脑思维还健全,十三个月后才能回厂上班。当时还未实施公费医疗,好在已解放,还欠医药费,同学们捐助一部分,其余由大哥向卫生厅申请减免。”
在广州造纸厂的日子里,卢兆坡被厂里上报到市委,后转到了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1958年11月他被告知要派到北京去,算是转出去,回不回来也是未知。他当即赶到科学馆,与其他被选召上京的人一起集中,在听完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王副院长作的报告之后,卢兆坡立即回家收拾行李,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和我国的火箭发展紧紧系在一起。
当时一行有数十人,其中有华师大教授、学生、重大义工、石油学校在校学生,也有广船、广重、广纸和建工局、化工局的技术人员,还有几间中学的理科老师。到京之后,他们住进了位于中关村中科院的63号楼。当时从广州来的人,一部分转到上海,在上海机电设计院工作,大部分人留在北京。他们后来才知道,去上海的人是研制火箭主体,而留在北京的人,是要研制火箭推进剂,直接由中国科技巨人、著名的空气动力学专家钱学森领导。对外名称是北京矿冶学校,后改为中科院力学部二部。人员大都来自上海、东北、四川、广州、武汉等分院,很多是大学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更谈不上专业,只由钱学森上两三堂课就开始工作。至于做什么工作是要绝对保密的,甚至对家人也不能说。而卢兆坡原是在纸厂做机械设计的,还算是学有所用,被分到121部,任务是设计火箭发动机,当时工作组的组长是我国著名的力学家林鸿荪。
当时设计火箭发动机遇到的困难难以想象,没有技术援助,没有经验,知识不足,完全依靠自己研究。人们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路,只凭着满腔的热血和基础的知识技能作为指路星火。卢兆坡手头也没有可以用的资料,只凭书店公开发行的两本苏联教科书:一本《火箭技术导论》、两册《液体燃料火箭发动机》就开始了对火箭发动机设计的探索。火箭发动机设计分工进行,由林鸿荪提出推进剂的热化学计算,性能及用量;由卢兆坡等人来做火箭发动机机械部分的设计,包括设计实验系统的流程,推进剂压缩办法,空气瓶管路以及各种遥控阀门等;广州分院一起来的一位同事则带领几个人奔走于试验基地,对着简陋的设备和条件,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试验获得数据。直至火箭发动机推力测试完,都是地面试验,还是按一般的工业标准来设计的。
那时的北京冬天很冷,卢兆坡作为广东人自然是不习惯的,所居住的63号楼也没有暖气,虽然每天下午都会有专人代生炉子,可是这些专注于火箭事业的开拓者们总是工作到深夜,回宿舍时炉子早已熄灭。有一次,他们打好了水放在床下,准备第二天早上起来洗脸用,结果早上一看,那盆水已经冻成了冰,工作生活环境之艰苦可想而知。伙食最低时每个月也只有二十斤粮食,根本吃不饱。当时国家资源紧缺,他们的项目需要打着代号为04工程的招牌到处伸手要器材,要设备,要国家的大厂帮忙加工。力学部的部长杨刚毅领着他们几人跑到山西太原找人加工。1959年,卢兆坡和另一位同事,在北京中关村力学研究所的办公室,获得钱学森的单独接见。钱学森对卢兆坡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卢兆坡当时领会钱学森的意思,做重大的科研项目单有科学家不行,还得有工程技术人员相助方可成功。这样的话语充分肯定了工程技术人员在科研领域作出的贡献,给了卢兆坡极大的鼓励。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卢兆坡终于将火箭发动机设计了出来。
卢兆坡还细心地保存着这几本对他有非凡意义的书籍
我国第一枚试验型液体燃料探空火箭“T-7M”在上海南汇简易机场发射升空
卢兆坡研究火箭发动机时所在的121部合影,后排右4为卢兆坡
谈及这些过往,卢老十分激动,心中感慨万千。当采访的学生问到有没有想过放弃时,卢兆坡坚定地回答到:“即使环境如此恶劣,大家也从未想过要放弃,一心想着完成目标。”林润惠教授对此非常感慨,他表示,卢老等人为中国航天技术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功不可没!卢兆坡摆了摆手笑着说:“当时设计的只是小发动机,不能和之后的相提并论。”然而林润惠教授却认为卢老谦虚,若没有之前的设计基础,中国火箭发展是无法取得之后的辉煌成就的。
毛泽东主席视察T-7M火箭
卢老取出一本杂志,上面都是中国著名的 “两弹一星”的专家照片,他指着上面的人物说,有几个专家他都认识,其中一个就是郭永怀,是著名的物理学家、应用数学家。两人曾在北京一起研究火箭。在结束了研究火箭的工作之后,卢兆坡从北京被召回广州分院休整。1962年2月,全国科技工作会议在广州东方宾馆召开。接到通知的卢兆坡在会议上与从荷兰回来的土力学专家陈宗基会面。也是在这里,卢兆坡再次见到了郭永怀先生,两人激动不已。但不久后,郭永怀飞机失事因公殉职,而他临死前还紧紧地守护着珍贵的科研资料。至今回想,令卢老叹息“斯人已逝,事迹不灭,精神长存”!
休整期满后,卢兆坡前往武汉岩土力学研究所报到,任职机械设计组组长,负责试验设备的研究工作。因为我国大部分地区是粘土、黄土、一部分是软土,特别是软土的性质会导致应力和应变随时间而改变,因为一般土力学的理论和检验方法对此无法考虑,所以它难以适应大规模基本建设中所提出的要求,为此必须研制全新的研究试验仪器,以便开展系统的土流变学的研究。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在陈宗基的指导下,卢兆坡主持并亲自参与设计研制了多种试验研究用的仪器设备,其中土壤膨胀压密仪、土壤扭转仪、土壤孔隙水压力压密仪三种设备获得了中科院中南分院1965年转产品奖。后来卢兆坡主持设计的超高压动载三轴于1978年获全国科学大会奖和湖北科学大会奖,1988年获得中科院科技进步二等奖。卢兆坡设计的设备为岩土力学的研究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是我国在土力学这一领域的创新之举,带领了我国岩土力学今后的发展。这些成果,也为我国核武器的研发、选择抵御原子弹爆炸及地震的岩土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1966年,卢兆坡的儿子在韶关出生,卢兆坡的爱人熊德英是一位教学医生,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把医疗卫生工作重点放到农村去”,经常都要带学生在粤北多地进行巡回医疗,带学生实习。多年来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多少次,卢兆坡在深夜思念妻子和儿子,而为了祖国伟大的目标,他依然以工作为重,没有跟国家提出什么要求。直至77年12月,卢兆坡被调回广州造纸厂主持扩建工程管理工作,一家人才在广州团聚。至此,卢兆坡在中科院工作了十九年。
遥想那个年代,“两弹一星”寄托了无数人的强国梦,它象征着中华民族真正成为了世界大国,掌握了核心的技术,不再是那个落后挨打,签下割地赔款条约的民族。在这背后,是无数像卢老这样的一线科研工作者,在默默拼搏奋斗,撑起中国的脊梁,撑起这个沉睡的巨人,使他站了起来,不再被人踩在脚下。
如今这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恬淡地微笑着,把他的笔记本递给我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记满了卢老先生对于火箭的构思和设想。我们仿佛透过这个笔记本,远远地回望到那个在夜灯下对照着苏联教材艰苦学习进而设计火箭发动机的年轻人。
卢老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记满了字
说起对学校学生的期望,卢老殷殷叮嘱到:现在的学生,一定要在学校学到技术,只有学习才能不断进步,才能好好的为人民服务,为祖国做贡献。他年迈的身躯里还藏着一颗火热的赤子之心。
结束这次采访之后,我们一行人的心被震撼得久久不能平静。走到小区门口时,门口的保安十分好奇与我们打招呼,一问这保安,他竟不知卢老是位火箭专家,而我们也是通过卢兆坡老先生的哥哥——绘制了学校3000公里求学苦旅图的卢兆麟老先生才知道有这么一位造火箭的老校友,不得不感叹卢老的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