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润惠
2020年11月28日,在受学校委托,代表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参加华南教育历史研学学校联盟成立大会后,我与学校盛梓婷老师及校友代表数人一同驱车先行到韶关乐昌坪石,在三星坪村国立中山大学工学院办学旧址前与乐昌市副市长邓洪炜、乐昌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副局长李启平会面,汇报了我校在抗战时期于北乡上丛村办学的情况,并希望能纳入乐昌市对华南抗战教育历史的挖掘、研究、宣传与教育的总体规划项目之中。汇报结束后,我们驱车直奔北乡镇,继续探访抗战时期广东省立广州高级工业职业学校(我校前身)旧址。
与乐昌市副市长邓洪炜(左三)、乐昌市文化广电旅游体育局副局长李启平(左一)合影
我已经是第四次进入北乡了。第一次是与谢阳光老师一同到上丛村;第二次是与团省委扶贫项目组的项目成员一同到上丛村考察并拾取校史馆需要的展物;第三次是今年学校组织中层干部到上丛村进行校史现场教育培训,受学校党办所托,我在乐昌北乡为干部授课并组织他们到上丛村进行现场教学。这次重返北乡,还带着新的任务:寻找学校当年在粤北落脚的第一个教学点——黄村。当晚便与北乡镇政府取得联系,约定明天一早一同探访。
寻找黄村
在白新朝副书记(左一)、陈昌泉人大主席(左四)的陪同下,白根峰老人(左五)为我们寻找当年草头庙所在之地(图中大树是草头庙围墙遗址,后面即为当年草头庙所在地)
根据黄巽校长所写的学校简史与校友卢兆麟的回忆,1940年夏,学校迁移到乐昌,首站便到黄村落脚。我们曾查了一下,乐昌确实有黄村这个地方,并分为上黄村、下黄村,分别隶属于白石镇与庆云镇。但一查地图,却发现这个两个黄村离乐昌市区很远,差不多有三十多公里,并不像校友回忆录中所描述的距乐昌县城只有两公里的说法。显然,校友所说的黄村是指在北乡的黄村,不是白石镇与庆云镇的黄村。但北乡并无黄村,只有一个黄坌村,这又与校友说法不一致。我们请教镇政府领导,询问北乡是否还有黄村这个地方,镇领导回答道,北乡确实有黄村,那是解放前的说法,但现在已不再称为黄村了,故你们查地图也查不到。镇领导承诺会领我们去这个地方看。
29日上午9点,我们准时来到镇政府大楼前,与镇人大陈昌泉主席、党政办科员吴卫东汇合,首先寻找1940年我校到乐昌后的第一个落脚点——黄村。吴卫东驾车,沿省道开了大约二公里到一个岔路口,说这就是原来称之为黄村的入口,现已更名为屋背村小组。进入村后,镇党委白新朝副书记在路旁等候我们,寒喧一番后白副书记领来了他的父亲,一位72岁的老人,白书记说,他父亲从上一辈老人处知道当年学校落户在此处之事,让他为我们介绍。
这位老人名叫白根峰,他所了解的事都是听他父亲及村里的老人所说的。他指着身后一处芭蕉林说,这就是抗战时期省审计处(原话)的办公地址。我们说,这个地方与我们要寻找的校址关系不大,据校友回忆,他们当时是住在一座庙宇里的,我们要找的是这座庙。老人一听立即说,有,但这座庙早已倒塌。老人步行带我们到芭蕉林深处,指着一处地方说,这就是当年的庙宇——草头庙。当年,我校师生从澳门北上迁移时,就指定到乐昌黄村集中,而黄村集中的地点,就是一座庙宇,而白根峰老人说,黄村就只有这个草头庙,里面有不少木头菩萨,解放后都将这些木头菩萨给烧掉了。白根峰老人说,烧菩萨前还将菩萨拜了一下,保佑菩萨顺利上天再行焚烧,因此并无留下菩萨的痕迹。我们还看到了在庙宇基础旁边的一个倒塌的灶台,白根峰老人介绍说,那是在大跃进时在这里烧猪食的灶台。白根峰老人还说,据村里老人回忆,这座庙在抗日战争时期有过师生在此处学习与住宿。解放后政府也继续在此处办学,但办的是小学。白根峰老人强调,如果没有当年迁移至此的学校在这里办过学,解放后也不会在此处办小学呢。不过这座庙并没有保留下来,草头庙倒塌后,就再也没有人将它恢复,现在看到的只有深藏在杂草中的一圈地基。白根峰老人还带我们到旁边察看一棵树,指着树旁说,这就是草头庙的围墙,我们看到的是深嵌入树根的石头基础。至此可以肯定,这个草头庙就是卢兆麟校友在回忆录中所说的神庙。
白根峰老人
草头庙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在草丛中的石头基础,周围全是芭蕉树与杂草。我们仔细拨开芭蕉树下的草丛,看到了一排石头与石灰黄泥混合而成的基础,于是捡了几块基础石头,我们要将其带回学校,放在校史馆作为纪念。从树丛中走出来时,衣服裤子上全沾满了泥巴与挂满了野草鬼笔针。
考察校办工厂遗址的意外发现
带着当年的回忆,我们离开黄村,回到了上丛村。镇党委书记谭辉、村委会干部黄智文与本次采访重点对象谢济辉先生等早已在当年学校的校本部所在地、重建的宝树堂前等候。我简要地向谭辉书记汇报了几年来对我校旧址考察的情况,谭书记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表示愿为华南抗战教育历史研学活动与我校的抗战旧址考察研究提供便利,希望考察成果能为北乡镇的发展注入抗战精神的元素,并期盼能以此为契机与学校合作加快北乡经济的发展。
接下来,我们在七十多岁的老人谢济辉先生的带领下,考察了战时我校在此处办的校办工厂——广东省科学仪器制造厂遗址。当时办这个工厂的目的,一是生产当时大学、中学的教学仪器,可增加收入,改善学校严重缺乏办学资金的困难局面,二是为了在生产过程中让学生参与实践,通过实际生产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几十年过去了,这里还会有什么痕迹呢?我们一行数人走出村子,沿着一条路往山上的方向步行几分钟,就到了当年的工厂遗址,早两年我们刚来时黄吉林老人带我们来看过,所看到的是一片杂草从生的树林,现已成为一片上千平方米的葡萄园。入冬后的葡萄藤,枝叶凋零,葡萄架下的泥土仿佛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此时谢济辉先生跟我说,上次你让我收集一下有没有工厂的遗物,我真还收集到了。谢济辉先生掏出一个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小堆布满铜绿的金属片,还有数根钉子。他说,是利用空闲时间在工厂遗址挖掘出来的,其中有炉渣、铜丝、铜片,令人瞩目的是,还挖掘出半截子弹壳。
与北乡镇党委书记谭辉合影
在今年七月份,由现学院党委副书记、时任党办主任梁艳珍同志的带领下,我校九十多名中层干部曾到上丛村参观学习,并由谢济辉为他们亲自讲述抗战时期我校在此地办学的历史。在讲课过程中,谢济辉先生提到,他爷爷曾说过,校办工厂其实也是一个兵工厂,生产武器的。在以往的校友回忆录或学校的历史档案中,我校的校办工厂并没有生产武器的纪录,这会不会是真的呢,当时我们存在很大的疑问,因此我告诉谢济辉先生,最好能收集到证据。没想到这次来就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这枚半截子的子弹壳,虽然埋在土里七十多年了,但子弹壳后面的字迹非常清楚,上面显示出S67、P、11等文字是非常清晰的。这真是令人激动的一刻!
谢济辉在当年广东省科学仪器制造厂遗址挖掘出来的子弹壳
受其鼓舞,我们在葡萄架下立即开始试寻遗物。很快就在收获。几乎在同时,我们找到了冶炼炉的炉渣、长满铜绿的铜片、铜丝等碎片。据谢济辉老人说,这处就是当年广东省科学仪器制造厂的熔炼炉之处,可以铸造零件,因此有很多留下的痕迹。熔炉所需的煤炭是从外面用车拉进来的,成品做好后也是用车拉出去。在上世纪大炼钢铁及困难时期,村民们都到此挖掘铜铁,多的一天可挖上百斤,少的也可挖到二、三十斤,有人挖出过齿轮,还有人挖出过大口径的子弹壳,最大的子弹壳直径堪比银元。与我们一道参与考察的林建工程师当过解放军,说这么大直径的子弹可能是机关炮弹。由于大家都去挖,现埋在土里的遗物已没剩多少了。但显然,广东省科学仪器制造厂生产武器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为什么村内的老人会说这个工厂是兵工厂?我们在猜测,是否为了保密而没有公开这段历史?或担心日寇飞机知道这里生产武器后会对其进行轰炸而没有向外公开?如果确认校办工厂是兵工厂,那么粤北抗战史就有可能重写,我建议谢济辉老人继续在村内收集有关证物。
保存七十多年前的黑板与物品
七十多年前学校送给谢家的黑板仍由谢济辉先生保存
从校办厂遗址回来后,到了谢济辉先生的家里,谢济辉指着靠在门口的两块木板说,这就是当年黄巽校长睡过的床板,只剩下两块床沿了,还有一块床头板放在其他地方。我问他为何会有此物,谢济辉先生说,学校撤退时,校方为了感谢谢家对学校的帮助,送给谢丙栋一块黑板与黄巽校长睡过的床,其中留下黑板的原因是考虑到谢家的小孩将来读书学习时可用得上。我们要求看一下这块黑板,谢济辉说黑板在老房子,于是我们跟着谢济辉到他的老房子去看留下的黑板。门打开后,谢济辉指着内房里靠在墙上一块大约2平方米的木板说,诺,这就是了。我们看到这块经历了抗战时期培养学生的教具,静静地立在墙边,颜色已褪去,不再是纯黑色,而是变成了黑中带黄褐色。看到这块在特殊时期为培养人才作出贡献的不起眼的黑板,我们百感交集。我建议谢济辉先生好好保存这些物品,不要丢弃与损坏,将来会用得着的。谢济辉先生承诺会保存好这些物品。
采访谢济辉先生
接下来就在谢济辉先生的家门口,在一个小院子内吴卫东与盛梓婷分别架起摄像机,由我提问开始了采访。
谢济辉先生
谢济辉从他爷爷说起了这段历史。原来,谢济辉的爷爷谢丙栋是村内有名望的开明绅士,育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宝树堂是上丛村五姓人家中最大的一支谢姓氏族的宗祠,刚建好没多久。谢丙栋老先生就遇到了广东省立广州农工业职业学校校长黄巽前来请求借地办学。谢丙栋经过深思熟虑后找来了他的几个儿子,对他们说,广州来的客人有难,他们从广州躲避日寇战火来到我们这里办学,我们应该接纳他们,反正宝树堂的房子也有空的,腾给他们便可以了。几个儿子都同意谢丙栋的决定。宝树堂共有1200多平方米,谢济辉家人自己几口人一间房子挤一下,腾出二楼给学校,厨房也腾给学校,楼下大堂作为课室。于是黄巽校长便领着师生们进入上丛村。
黄巽校长表示,既然谢丙栋让出房子给学校办学,学校就当是租村子里的房子,当然要交纳租金。然而谢丙栋听到此消息后,又再次召集几个儿子再次商议。谢家有人认为,学校给租金可帮补一下家里的经济,然而谢丙栋却认为,帮人帮到底,好事要做全。他说,省广职的师生因为避日寇炮火才来到这里,实际上他们也很困难,收他们的租金,我们良心上过不去,干脆就不收取任何费用,把房子给他们办学就是了。几个儿子完全同意谢丙栋的提议,至此,广东省立广州农工业职业学校的师生就免费在此驻扎下来,宝树堂就作为学校的校本部、课室与老师的住宿处,开始了办学。
但光是宝树堂也不能够容纳如此多的师生进入,还要另外找地方,但村子内也没有更多的空置房子可供使用,此时黄巽校长就想因地制宜自己建设简易房子。师生们从山上砍下木头与竹子,利用它们搭成架子,再用竹笪(竹子编成的粗竹席)围起来,用黄泥、石灰、稻草搅拌后糊在上面作为墙壁,然后再用杉树皮作为瓦片,这样简易杉树皮屋就搭建成了。
至于家具,就用木板搭成长条桌椅,供学生上课用。地面就只能是泥地了,没有任何的铺设。村子里的乡亲见状也有前去帮忙建房子的。就这样,包括课室、宿舍、厨房、图书馆、办公室、老师宿舍等十几座简易杉皮屋全部都建了起来。
既然住下来了,就要考虑吃饭。黄巽表示,应优先考虑采购上丛村民种的稻米与蔬菜。这样上丛村的农产品就不用挑出去乐昌县城卖了,直接在村内就被学校买去了,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件对校方和村民都便利的好事。
采访谢济辉先生
学校对学生的管教非常严格。村子外有一条小河,村民们早上都在小河边上挑水做饭。而当时师生们生活也很艰苦,不分冬夏,都只能在河里洗澡。黄巽作了规定,不准师生在规定时间内到河里洗漱和洗衣服,以免村民在取水时生活用水被污染。同样,也规定在河里洗澡时不准裸体洗澡,至少要穿上一条底裤,这既是避免有伤风化,也是对村民的尊重。
黄巽校长也很关心村内的教育。经常走访村内的农家,告知尽管生活艰难,但还是劝村民们要重视后代的教育,动员他们想办法送其小孩去读书,说虽然现在被日寇侵略,但以后国家建设需要人才,要识字有文化才可以,还创造条件让村民们的小孩学习。师生们都会抽空教村里的小孩识字画画。学校一些师生看到村里有些小孩写字用一些很粗糙的竹纸,很容易写断铅笔,此时他们往往会送一些质量稍为好一些的纸给村民,让他们的小孩写字更顺畅。当黄巽校长无意中看到谢丙栋的孙子们在晚上围着一盏小油灯看书做作业时,发现灯光非常昏暗,担心小孩无法看清而影响学习,更担心他们影响视力,于是回去跟总务主任商量,要送了一盏马灯给谢丙栋先生,说要让小孩在晚上有光亮一点的灯,方便读书。第二天晚上,几个小孩围着黄巽校长送来的光亮的马灯欢天喜地,大声欢呼说,我们有大灯了!我们有大灯了!
学校当时经费很困难,学习用的纸都是些非常粗糙的竹制土纸,很难在上面书写,学生也经常饿肚子。黄巽校长便想到自办工厂搞生产以增加收入,于是选择村子的后面办工厂。同样是用竹木搭架子、竹笪当围墙、杉树皮当瓦片的方法建起了生产车间及工人宿舍。一台大的发电机很沉重,村子内又没的大的路,汽车无法进入,只能由二十多个大汉才能抬进村子。其它机器设备也是抬进来再安装。这样,广东省科学仪器制造厂便建起来了。开工之夜,马达轰鸣,电灯照亮了世世代代都是点油灯的上丛村,黄巽校长顺便也为谢丙栋等几户村民安装了电灯。
为了增加经费,黄巽校长还利用化学课让师生们在上课时结合实验生产肥皂。肥皂的质量还不错,黄巽让学校以低于市场价格向村民出售肥皂,受到村民的欢迎,因此还增加了一些收入。
谢济辉先生最后说,学校在上丛村三年多,与村民的关系非常融洽,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一方面是上丛村的民风纯朴,另一方面学校纪律严明,使得村校之间没有什么障碍。尽管只有三年多的时间相处,而和谐的相处让双方都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学校在此办学三年,却影响了上丛村几代人。谢济辉先生说,受学校影响,谢家及村民们都很注重后代读书,成才的人也不少,因此在解放初期,从上丛村走出去的干部、大学生、参军等各类人才有十三四个,而谢家就占了六个。
尾声
考察及采访结束后,觉得谢家和上丛村对我校确实是有恩。如果不是谢丙栋先生的大度与理解,上丛村民的包容与帮助,学校是无法在此地立足的。经历过粤北避兵的风雨,学校苦难中培养的人才却为抗战与未来的新中国建设做出了贡献,这是与当初黄巽校长职教救国理念一致的。上丛岁月,是不忘初衷,牢记使命的一个典型。